夜色深沉，月凉如水，冷冷清清的，如水银一般，直渗过窗纱，落在塔涅时青时白的脸上。

他眉头紧蹙，左手右手各拿着一张信纸，那双孔武的眼睛不停地在这两张信纸之间徘徊，脸上是说不出的纠结表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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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封信来自夏迪·格雷拉特，这个时常在他噩梦中出现的男人，现在居然委婉地说着希望能够聘请他担任军队的将领。

另一封信则来自女儿梦儿，只是邀请他前往王都看望她，但结合夏迪那封信，背后的意义塔涅也了然于胸了。

端详琢磨了许久，最终还是没拿定主意，只是缓缓将两张信纸压在桌上，不自觉地便向久坐在对面的妻子投去了求助的眼神。

可不知道什么时候，妻子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。

他看向窗外，一抹明媚的晨光正从遥远的高山上漾出，塔涅先知后觉，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在桌边静坐了一夜。

看着妻子略显疲惫的睡态，塔涅心中顿时不是滋味，便拿起一床薄被，缓缓地盖在她身上。

像是感到了温暖，妻子挪动了一下身体。随后脖子扭了扭，似乎是让自己的姿势更舒服。

塔涅微笑着看着，脸上满是关心与幸福的神色。但突然他好像看到了什么，不由得一愣，表情立刻凝固了。

眼角是疲惫的皱纹，久经风霜而粗糙泛黄的面容，龟裂的耳垂，还有藏在鬓角的几根白发……

自己的妻子如何能辛劳至此！塔涅心里像是被针扎一样，难受到甚至无法呼吸。

他不由得回想起了十几年前，妻子初嫁自己的时候。

弱骨丰肌，貌若桃李。皎若太阳升朝霞，灼若芙渠出鸿波。

可现在……

富贵荣华一朝去，苦为农妇已十年。

塔涅心中顿时被愧意充满，一把将桌上的信纸塞进口袋，视线从妻子身上划过，随后长叹了一口气，表情复杂地走出家门。

朝阳初升，天朗气清，一副极其富有生气的呈现在塔涅眼前。

伸着懒腰，一夜没睡也不觉疲惫，便沿着小径向外走去。

没走出多远，就看到有一行人正在把一箱一箱的粮食往马车上堆。

其中站在马车上的是一个精瘦的老头，正是村中的村长，充当着指挥的角色。

塔涅也见状也上前帮忙。

他手臂粗，力气大，一箱箱的粮食没多久就全部被送到了马车上，随后有些不解的发问：

【村长，这拉着这么多粮食是去干嘛啊？】

村长顿时露出一副不好直说的表情，但看着塔涅真诚的发问，思前想后还是做出了回答，语气平缓：

【不满你说啊，这些粮食啊，是拉去赈灾的。】

【赈灾？也没听说最近哪里出现灾情了，而且也轮不到咱村去赈灾吧。】

村长摇了摇头：

【我就实话跟你说吧，这些粮食啊是我们捐给政府的，赈的啊是政府的灾。】

【不是，政府好好的能有灾这一说。】

塔涅难以理解，莫非是夏迪那家伙又整出什么幺蛾子了，他不由得这么想。

【塔涅啊，我知道你和夏迪大人不和，我直说你可别生气啊。】

【尽管直说，村长，我塔涅岂是小肚鸡肠之人。】

【那我就直说了吧，这几年不知道多少难民涌入帝国，加上渔场萧条、农田减产，粮食啊早就不够吃了。我们倒是还好，储蓄都有不少。但那些近两年刚进入帝国的难民就难过了，于是夏迪大人就大开国库，取粮赈灾。但要是现状不改变，国库也会有吃空的那一天。哎，大灾当头，政府现在也快到弹尽粮绝的地步了。不少官员的俸禄直接被削减为零。】

【零？】

塔涅震惊到面容扭曲。

【对啊，就是零。】

【那他们怎么能生活得下去？】

【所以就有不少官员白日里上朝，夜里便和难民一齐排队领救济粮。说来有趣，很多官员啊都抹不开脸面，宁愿饿着也不去领救济粮，甚至有人上朝时被饿晕了。夏迪大人见到这样的情况啊，就亲自去领了好几天救济粮。还写出“糠粗菜苦见忠廉，肠饥骨瘦辨佞奸。”这样一句，贴在了王宫的城门上。于是那些饿着肚子的官员也就大着胆子去领救济粮了，甚至引以为傲。那些没有被削减俸禄的官员也纷纷主动要求削减，仿佛拿应得的俸禄还成了罪人……嘿嘿……】

村长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。

塔涅听着直感觉冷汗直流，设身处地的一想，如果自己是某个清正廉洁的官员，或者是流亡至此难民，又或者仅仅是如村长一般道听途说的普通人……

如此想来，如梦儿一般对夏迪的忠心与崇拜居然没那么难理解了。

【原来如此，但也不至于让这样一个小村子捐粮食吧，农田减产可是殃及全国，粮食捐出去了，以后你们怎么办。】

【哎，我们是也不容易，但国家危难我们又怎能袖手旁观呢。何况我们也留了一些，勒紧裤腰带总能过得去的。受了夏迪大人这么多恩惠，一点付出又算得了什么呢。还记得一个魔术使官说过，在我们国家，国家与人民的利益是紧紧地绑在一起的。点我是深有体会，所以帮助政府就是帮助自己啊！】

塔涅哑然失声，村长光芒万丈的信仰令他甚至有些羞愧。

他甚至不由得想到，如果自己当初的王国百姓都有这样的想法的话，大概也不会那么容易被攻破吧。

倒也没有太多不甘，反而怅然一笑。

【村长，有这种事怎么不通知我。】

【这……毕竟你一向对夏迪大人就颇有不满…所以…】

【哼！我塔涅岂是小气之人！反正麦子放着也容易坏。】

村长大喜，激动地抓住了塔涅的手臂。

【此话当真？】

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，村长激动地肌肉颤抖，还隐隐流出热泪的迹象。

塔涅虽然对村长等人的想法不甚理解，但看到这种存粹地为他人着想的态度还是令他动容。

又随便聊了聊帝国的大事小事，塔涅直感觉收获颇丰，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似乎也有了答案，于是便告别几人回家去。

…

【欢迎回来。】

一听到熟悉的脚步声，妻子就从厨房走了出来。还想着应该怎么安抚塔涅的情绪，担心他因为夏迪来信的事而焦虑。

但塔涅却出人意料的情绪高涨，完全不像有心事的样子。

【哈哈，老婆，早餐是吃的什么。】

看着这样的塔涅，妻子有些奇怪。塔涅性子比牛还倔，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想通呢，一定是不让自己担心而装出来的。这么想着，妻子居然果真从塔涅的笑容中看出了一丝勉强的神色。

于是她安慰道：

【要是你还想不通的话，不接受也挺好的，反正信上也没有强迫我们的意思。看望梦儿的话，什么时候都可以呀。而且我们都在这里过了十多年了，我都已经习惯了。不要勉强自己。】

塔涅一头雾水。

【我怎么勉强自己了……】

【别怎么了啊，我都知道，来，把脸洗了准备吃早餐吧。】

说着，妻子已经将一盆水端到了塔涅面前的餐桌上。

塔涅木讷地点了点头，随后双手掬起一捧水，直往脸上覆去。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凉爽至极，塔涅不由得精神一阵，随后习惯性地拉起妻子衣服的一角擦拭着脸上的水珠。

【老婆，你对夏迪这个家伙怎么看。】

【还能怎么看，我都没见过他，我猜大概也是两个鼻子、一个眼睛，一个嘴巴吧！】

【哎呀，我跟你说认真的，你觉得他能算个好人吗？】

妻子用手抚了抚被塔涅弄皱的衣角，露出了回忆的神情。

【我想想……嗯……如果按你所说的话，这个夏迪应该是个十恶不赦，残暴无度，草菅人命……的十足的坏家伙，不过我发现这几年他的形象好像变好了那么一点点吧，大概是从死后下地狱十八层到地狱五层的程度吧；要是按照梦儿和平时遇见的大部分人来说的话，那他应该是智慧、善良、仁爱、道德、崇高和伟大的代名词。简直就是从天而降拯救人们的神邸。嗯，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算不算好人。】

【哈哈哈，你说得没错，这该死的夏迪还真不是个好理解的人。他灭了塔涅王国，之后无数个日夜里，我无时无刻不恨他，甚至想过要拎着刀去刺杀他，大不了就是一死。但我知道我不能，我还有你，还有梦儿，还有几个没长大的孩子。我是如此地恨他，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，做的每一件事都加以最恶意的揣测，我甚至想过要把这封恨传递给下一代。可是不知道怎么的，过去了这么多年，看到了无数生活在他统治之下的平民，听到了他们的声音，了解了他们的感受。还有梦儿，慢慢的我发现我的恨意变淡了，我逐渐能够理解他，直到现在我发现我现在居然开始佩服他。他做到了我无法做到，甚至无法想象的事情。他妈的，天底下怎么能出这种人物。】

塔涅慷慨一笑，妻子也跟着笑了起来。

【所以啊，他不是个好人，也算不上坏人，应该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枭雄。我也不知道他图谋的是什么，但就目前来看，对大部分平民来说应该不是一件坏事。】

塔涅说得有理有据，完全不像是在勉强自己的样子，妻子有些欣喜，但还是试探性地问道：

【所以你真的打算接受他的聘请了吗？】

【当然不是，我是打算去看望梦儿，如果顺路的话，就顺便去他那走上一遭吧，如果他的表现让我觉得还行的话，倒也不是不能考虑。】

妻子自然知道塔涅这么说其实已经是答应了。

【你啊，就是嘴硬！】

塔涅轻轻的拉起妻子的手，那是一双地道的农妇的手，粗糙而毫无光泽。他怜惜地抚摸着，语气难得地温柔了下来。

【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。】

【知道就好，不过你可一定是因为自己想通了才答应，我可不希望你是为了我而委屈自己，那我可会很生气的。】

【妇人之见，我保证我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过你。】

塔涅恬不知耻地做出了并不老实的保证。

然后回应他的是一个响亮的耳光，和如恶鬼般咬牙切齿的话语：

【什么！那你真该死啊，塔涅！】

塔涅短暂愣住了一顺，随便找了个借口：

【我吃饱了！】

然后飞也是似的逃离了这里。

房子里只剩下望着他背影傻笑的妻子。

…

半个月后的傍晚时分，塔涅面带微笑地从夏迪的宅邸中走出来。

夏迪令人意外地谦和而友善，一番交流下来令他如沐春风，大有知己难逢之感。

正值初秋，晴朗的日子里，晚霞总是伴着落日出现。从天边那小小的一点，不知不觉就弥漫至整片天空，俘虏了大片大片的云彩，被风一吹，便翻腾成各种各样的形状。

看着如此绚丽的云霞，塔涅深呼一口气，叉着腰，眉毛舒展，目光炯炯，满满的自信溢于言表。

畅然一笑，口中喃喃道：

【呵呵，好像跟夏迪这家伙服软也没有那么难为情。】

随后大步迈出，往家的方向走去。

而且今天之后，他居然再也没做噩梦了。

…

而在不远处的高楼上，一直着塔涅表现的夏迪满意地点了点头。

脖子上传来一股暖风，身边传来了夏依细细软软的声音。

【哥哥大人，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来呢？】

【羊膳鱼腥，需佐之以香料；豚肥禽美，却宜清烹淡煮。菜肴千万，各有烹饪之道。人性各异，皆有驾驭之法。而治国之道，在于治人。塔谢有志无才，国难当头，便要以诺说之；塔基胆小畏死，惜命如金，便要以威镇之；塔卓毫无主见，依阿两可，便要以势挟之；塔涅心坚志刚，仁心未泯，便要以德感之；塔利野心如虎，难居人下，便要杀之！我既然对症下药了，他哪有不来的道理。】

【哦！哥哥你真是料事如神呢。】

夏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，抬起头，正对上夏迪那波澜不惊的脸庞，眼眸幽黑深邃，仿佛还透着一股淡淡的忧郁。

一声轻轻的叹息在房间中响起。

【终究小道，无趣尔。】